衛武營本事
【直擊2022杜塞道夫國際舞蹈博覽會】德國《TANZ》總編輯觀察特稿 臺灣X加拿大原住民圓桌聚會現場反思(下)
加拿大藝術家潔尼特.柯多維奇。(蒂摩爾古薪舞集、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提供)
文字|安德.魏瑟曼、魏宇靜
攝影|王群元、巴卅席、李佳曄
原文出處|Par 表演藝術
重新定義自己,也創造與外在世界的連結
在這個廣大的圓圈裡,還有許多人。他們屬於不反對「現代舞」一詞,但又希望能在被視為遺失的歷史裡,重新定義自己文化的人們。像是艾芙蘭.帕米卡蘭(Efran Pamicalan),他是一位菲律賓人,居住在南澳洲庫林王國(Kulin Nation)裡屬於烏倫杰里族(Wurundjeri Woi Wurrung)和伯納翁族(Bunurong peoples)的土地上。
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舞蹈創作家聚集於此,他們都被民族主義者和拓墾者奪走了自己的文化,也都在現代的文化背景裡長大成人。人們也自然而然認為,這些藝術家會踏上尋找部分或全然迷失的自我認同的路程。
但對TAI身體劇場(直譯為:「看,身體劇場」)的瓦旦.督喜來說並非如此。相反地,這位來自台灣東岸花蓮縣的太魯閣族編舞家尋覓的是合作,與外在世界的連結、接觸。比如和印尼艾可舞團(EkosDance Company)的艾可.蘇布利陽托(Eko Supriyanto)合作的雙舞作《AriAri & Ita》。
其中,瓦旦.督喜作品《Ita》靈感來自於噹嘟樂。噹嘟以搖擺的四四拍演奏,是印尼殖民歷史中的卓越音樂,在有葡萄牙色彩的格朗章曲調上刷上了憂愁的哀悼,伴隨著印尼稱為裁彭甘的舞蹈,以及談論著愛情、痛苦和日常生活的歌詞,噹嘟早被視為流行樂,也被在自己國家之外、遠赴台灣討生活的印尼人視為民族樂。瓦旦.督喜對那些住在台灣的印尼社群非常感興趣。他從關注的「腳譜」入舞,這也是他稱呼舞蹈中踱步基礎的名字。他將之拆解開、專注其中,如同他在2017年從織布的動作中,研發並使用在《月球上的織流》。
透過藝術創作,去除歷史雜質
瓦旦.督喜也說自己著迷於「手勢的故事」。不只是在台灣傳承自祖先的舞蹈,包括太平洋區域從印度到夏威夷的所有原住民舞蹈,手勢是舞蹈中傳遞故事的工具,時常被嚴格地彙編成典,也時常充斥著對外人來說難以解讀的神話般的意義。基於長者奠下的基礎,人們可以把手勢蒐集並歸類,做成目錄後像植物標本一樣收藏。但人們也能觀察手勢,仔細的辨別,暫時不去探究其所隱含的意義,而是專注在欣賞動作的形成、變化時的速度、手指的雜技、手勢和舞者們的身體與臉之間的美。
瓦旦.督喜是一位非常都會化的編舞家,他以一個類結構主義的方式,遠遠望穿自己正流失的傳統。即便他十分尊敬自己的傳統,但他在位於花蓮的一棟前身為工廠的建築裡的工寮排練場(如其名,為在作工後集結於小屋的工人、獵人和農人所使用的工作室)是打從一開始就計畫要跟世界各地的原住民藝術家合作。他年輕時,觀賞了一次台灣的原舞者與紐西蘭的一群毛利族舞者的合作,這讓他叛逆地違背父母的意願成為了一名舞者,並加入了位於新店的原舞者舞團。在2007年,他成為了原舞者的帶領者。這對他,一位太魯閣族人來說,一直都是跟其他原住民族群的文化有關的,像是南王與鄒族。
2012年,瓦旦.督喜創辦TAI身體劇場,有意識地混合了舞者的背景,將他們的傳統舞步製作成像是字母的密碼。要將舞步從綴飾和傳統的意義中釋放出來,這是一個非常現代化的過程,使其中的傳統意義不再能被完全掌握住,也讓舞步成為所有人都能接近的。與其談及加拿大經常使用的挪用,按照瓦旦的說法是,他希望能「清洗」原住民學問,將數世紀以來存放的東西釋放出來。他把他的接續步發展到極限,將舞步編上字母後,不斷地以新的方式排列組合,成為一個現代、汗流浹背又令人景仰的身體劇場。瓦旦.督喜把這樣的過程形容為一種淨化,「洗米除掉米多餘的澱粉、污染物質與塵土。」
不是古老舞蹈的重建,而是想要跳舞的決心,讓瓦旦有了方向。如果清晰與純潔是每一個藝術動作的目標,那這也更加貼近原住民舞蹈的風格與儀式的核心。將原住民舞蹈單純視為一連串重複的舞步是殖民者的思考模式;一直以來都是過程才能顯現出效果,像是身體狂喜地耗費體力,一種帶有儀式性的浪費。以他來說,這可以是一次5小時的吟唱,或是西方稱作為「跳舞到天明」的行為。在他淨化原住民舞蹈以取得他們的身體源頭的方法中,這與尋找什麼黑暗的神話根源少有關係,而是關乎腳步的清晰乾脆與能量,箇中道理是由身體本身激發出的體能與耐力。
南非舞者洛琳.蘇庫爾。(巴卅席 攝)
原住民藝術文化的擁有權歸屬於誰?
當然,這是現代的想法。西方對於原住民、「原始」文化最大的偏見,就是把他們視為認識秘密儀式的入門,而在最後等待著他們的會是一個「魔幻」的學問,對於大自然的神秘「心靈」冥想,或是與祖先、甚至是創世合而為一。造就這空洞的正是文化多元性的流失,部落文化因原住民移居城市後而絕跡,及對「世上一切似乎都很美好」的年代那些傳統習俗的渴望。
也許甚至在東方和西方都有面對這種損失,有兩種非常不同的脈絡。加拿大的潔尼特.柯多維奇的《獨饗 − Kisiskâciwan》清楚點出了一種對於儀式性的狂熱,顯現為某種與昨日亡靈的溝通。這支舞被現代的魔法逐出了社會,只允許少數人跳這樣的舞步,原因為:禁止文化挪用。
另一方面,瓦旦.督喜有一條與純潔相關的準則同時在生根,與任何排外都無關。他認為,傳統下慎重篩選出來的繼承人並無著作權。它只認得淨化的過程,也能說是充分利用每一副身體裡的遺產。對它而言,挪用並未被禁止,尤其是在台灣,反倒是有一種普遍的身體知識,能超越所有的文化疆界,瓦旦以充滿感激之心接受並吸收那些來自台灣以外之地,像是紐西蘭或印尼所帶來的影響。
「這必然是因為我們的島國型態,我們很期待能看見和體驗我們的島嶼之外所存在的一切。」瓦旦.督喜笑著道。或許這樣的期盼在加拿大那一望無際的荒蕪中是不存在的,比起台灣和其他已深深內化向他人學習以獲得更好的生活的亞洲文化,在加拿大,對於傳統的所有權更像是對於財產的所有權。
博覽會展現趨勢與方向
而在此參與的所有藝術家都不可避免地從原住民文化走到了溝通與身體的現代狀態之間,如同出現了一道筆直的道路邀請藝術家一同踏上此路。一場博覽會,特別是舞蹈博覽會,強力地突顯了當代的洪流。
在由卡塔芮娜.庫荷(Katharina Kucher)與伊莎.蔻勒(Isa Köhler)所策劃的德國杜賽道夫舞蹈博覽會裡沒有「知名的明星藝術家」,這些大規模的芭蕾舞團和更有名的明星藝術家,如:羅密歐・卡斯鐵路奇(Romeo Castellucci)、阿喀郎.汗(Akram Khan)、歐哈德.納哈林(Ohad Naharin)或是克莉絲朵.派特(Crystal Pite)都不需要一場博覽會,更不需要跟流行,因為他們已經有指標性,也以這樣的樣貌獲邀。雖說如此,這舞蹈博覽會並非只能吸引到小舞團或是小角色,它有趣是因為它能一刀縱向劃開國際舞蹈圈,從紐西蘭到北瑞典、南非到阿拉斯加,也敢同時舉辦一場原住民舞蹈盛會、一場非標準身體樣貌的博覽會、也是一場連結跨國舞蹈網絡的博覽會、給數位作品展現的博覽會、給非白人舞蹈文化的博覽會。當下的流行也反映出當下的藝術性。
這是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藝術總監簡文彬領著團隊一起回到杜塞道夫的原因。簡總監自1998年之後,多年在杜塞道夫和杜伊斯堡擔任德國萊茵歌劇院的指揮家,這對台灣的首位明星指揮家可以說是一次主場比賽。他與台灣駐德國大使謝志偉一同出現並非只是做做樣子:這兩位精神抖擻的男士,跟藝術家一樣全神貫注地觀察,將杜塞道夫現場發生的所有事項,濃縮爲觀察舞蹈藝術走向的晴雨錶。
「衛武營是一個龐大的戲劇園區,有一個2,260席的戲劇院、2,000席的音樂廳、1,254席的中型劇場與200到500席的演奏廳」簡文彬說,高雄的4座老軍營也提供了實驗性舞台的空間,軍營已成為今日的藝術之城,與我們在歐洲習慣的那些散落在城市裡、小而多的舞台相反。也能說是一單一文化,也被人們笑說是一個舞台藝術的購物中心,像是亞洲城市與彼此的競爭裡不可或缺的聲望之物,簡文彬説:「這個劇場有其特別的文化。」他並不會以過往在杜塞道夫市立歌劇院中所習慣的那樣製作作品。
蒂摩爾古薪舞集的藝術總監路之.瑪迪霖(中)。(蒂摩爾古薪舞集、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提供)
藝術家遵循思想提出對話,產生對抗全球市場的勇氣
歐洲和加拿大的作品因為時常受國家或市政府的資助保護,相較於亞洲舞團更能夠遵循自己內心渴望,產生藝術對話。
舉例來說,本屆博覽會的開場演出是居住在蒙特婁的哥倫比亞工業設計師和編舞家安德烈雅.丕尼亞(Andrea Peña)的《6.58: Manifesto》。她將其稱為「編舞三聯畫」,有6名舞者相繼與1台機器互動,1位歌劇演員、1位音樂DJ一同「探索數位科技在我們當代社會裡作為不明言結構的概念。在我們的後工業現實中,數位科技與我們的身體和心理緊密交錯在一起。這樣的數位使用玷污了我們的互動和經驗。」也正是這樣的舞蹈創作,從論述到演出都與數位世界及其人造的回饋發出悲嘆,產生適切的共鳴,因為它無論是遊戲或是圖像辨識,都建立了一個與(舞台)現實平行的世界。直到沒有人在這座舞台上玩遊戲、也沒有任何好看圖像展示在眼前,我們剩下的就是對於世界現狀的感傷,象徵對著失敗的當代人生,持續旋轉、跳舞著。
而另一方面,如同大多數的其他亞洲國家,台灣政府在資助與宣傳藝術的直接支持是非常少的。從一個歐洲觀點來看,這看似致命。事實上,無論政策如何制定,在亞洲沒有人需要完全遵守所有的資助準則。而在加拿大與歐洲的藝術往往是鑲嵌著對參與觀眾程度的要求、對永續性重視及對少數民族的保護裡,以上這些條件必須由藝術家主動實現,包括接受自己的藝術並非自由的藝術。是的,藝術創作也能把這樣的悲嘆轉過來,現代藝術經常在尋找道德、公正和公平的條件下忘了藝術是該挑戰大眾輿論的,如今能這樣做的勇氣全然被政治正確給取代了。
這也是本屆舞蹈博覽會中無意識洩漏出的另一個展望。博覽會扮演著全球性的指標,連同舞蹈一起形容世界的現狀,它對淨化的期盼(瓦旦.督喜)以及我們臣服於數位統治的世界的抱怨(安德烈雅.丕尼亞),對一種新的根深柢固的希望(潔尼特.柯多維奇),和尋找著一種能夠走出殖民統治文化的舞蹈(蒂摩爾古薪舞集)。這終究與藝術無關,而是與人們的集合,傳統上是圍成一圈,就像街舞重新發掘自我一樣。這些尋找與舞台無關,重點是這些藝術家,他們有著提出對話,對抗全球市場的勇氣。
德國《TANZ》總編輯觀察特稿 台灣X加拿大原住民圓桌聚會現場反思(上)
瓦旦.督喜作品《Ita》。(李佳曄 攝)
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藝術總監簡文彬。(蒂摩爾古薪舞集、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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