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武營本事
虛實之間,看見生命的真實可能——談《媒體入侵》
文|蔡昀珊(2020臺灣舞蹈平台書寫手)
由舞蹈空間舞團和編舞家瑪芮納・麥斯卡利合作的《媒體入侵》在表演、舞台設計和哲思上都饒富趣味,其中在投影技術的掌握與應用上,更是令人讚嘆。彷彿沒有明確的起點和終點一般,這部作品始於一位舞者拿著攝影機,即時投影觀眾至舞台背牆;舞台上的舞者從沒有交集,漸漸有了互動。攝影機開始在人之間流轉,透過這隻毫不遮掩的眼眸,我們在投影於充氣物的影像上,窺見舞者的身體部位,如侵略般認識他們的手、背脊、腳趾和胸等。在某個時刻,人與投影彷彿合為一體,舞者的動作成了另一個人影像和聲音的載體,投影如舞者身上熠熠閃爍的圖騰,與之生命交纏。之後,起初用來投影、帶給觀眾全新視角的充氣物變得更龐大,阻礙舞者的行動,亦阻擋觀眾視野。再一次見到舞者,眾人有如失魂的機械人偶般,透過攝影機之眼,依然能看見汗水、寒毛,甚至粉刺,可活著的人卻彷彿失去感覺,彼此交疊、推擠、妨礙,最終再度被吞沒。
表演行進到這裡,在人、投影和充氣物間,我們似乎遊走於影像與實體之中,看著真實的身與形,同時試著攫取不可預期。舞者和觀眾好像發展出一種疏離又親密的關係,攝影機代為揭露了彼此,但科技與活著卻霎時變得虛實難辨。然而,正當我猶疑時,演出的兩個環節令人印象深刻地帶出了生命的可能性。其一是一位男舞者在步入投影的停格之前,竭盡所能地跟著音樂節拍,大幅度地伸展、擺動身體,彷彿希望凹折每個關節,嘗試不同的排列組合,以舞描繪生命的精彩多變。值得一提的是,此時的他面對著三個投影於龐然充氣物上、自己的面容,舞者的身軀顯得渺小,但在我坐的位置,正好可看見舞台左面舞者被拉長的影子,正跟隨著他的肢體舞動。既是步入平面化的圓寂,亦是熱烈活著,而生命或許就是在光與影、虛與實的投影中,都是自己,卻無懼色。
另一段令我回味的表演則是在吶喊「你有聽到我的心跳嗎」卻得不到回音,而聲音愈加飄渺後不久,心跳彷彿結束了,而世界以千奇百怪的姿態重新活動和組合。舞者彷彿偌大機器中一個個重複運作的機械裝置,或者一複雜的樂器,肢體互相應和著。然而這時候,人工的音樂漸弱,我們見到一位女舞者甩著自己、奮力摔在地上,以肉貼地,與物體磨擦。那樣的聲音著實令人心驚,在偌大的場館迴響,更是震懾人心。好幾次她倒地,我以為她再也不會起身,但她卻在旋轉、華麗一摔後,忽然使我真正聽見了她的心跳和喘息。一時之間意義與情感澎湃湧現,或許生命就是這樣吧!短暫無聲、掙扎和被人群吞沒後,便是以一次次更激烈的與世界撞擊,來確立自己扎扎實實地活著。
那些使我們親暱的,終究會使人疏遠;那些放大我們的,終將我們吞噬。《媒體入侵》便是這樣一個出色的作品,演的是虛實共構的世界,說的卻是活著——如何在漫天資訊的時代活著,如何成為自己,以及如何保有真實人生的不可侵犯性。演出接近尾聲時,我看著失去投影的龐然大物依然變化著形體與舞者搏鬥,彷彿從一個夢中甦醒。我忽然憶起表演開始時,自己同其他觀眾一起被投影至舞台的影像——那一刻才明白,這場表演與生命一樣,皆是稍縱即逝,而真實世界的一期一會,原來那樣難得。
蔡昀珊
出生於新竹市,2017年起赴紐約就讀哥倫比亞大學視覺藝術和社會學系。她擔任影像與舞台設計,參與過外百老匯秀、沈浸式劇場、短片和商業廣告等製作,作品入圍紐約布魯克林青年藝術博覽會、紐約雅典娜影展和黎巴嫩的黎波里線上影展等。2020年她獲選加入紐約Boundless劇團的「新銳設計師計劃」,並登上美國《百老匯世界》(Broadway World) 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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