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武營本事
假如被生下來是我們自己的決定:《沒有臉的娃娃》專訪編劇 王悅甄
文|郝妮爾
也許不少人知道,四喜坊《沒有臉的娃娃》這齣戲,乃編劇王悅甄受一對真實的姐弟——王詩婷與王添佑——所啟發、編寫而成。
彼時姐弟倆欲在藝穗節上的演出彼此的生命故事,王悅甄為其戲劇顧問,因此有機會以旁觀者的立場,見證一個患有「莫比斯症候群」的男孩的生活方式。這種疾病使人喪失臉部肌肉第六、第七條神經的功用,無法哭或笑,當時大家決定為戲名取作《撲克臉男孩》,從戲中歌曲到戲名,都能夠看見她對於患病弟弟的心疼與照顧。
然而,當時作為顧問的王悅甄看到的卻不只這些,她看見一層更緊密的家庭關係,看見戲外姊弟的相處相依,於是主動提出以他們的家庭為核心、重新創作的想法,並將戲名改為《撲克臉》,王悅甄解釋:「整齣戲不只一個患病男孩的故事,還有把情感隱藏起來的母親、不能軟弱的姊姊,以及身後支持他們的父親。」
若將病痛看作一個核,讓王悅甄動容的不只是核心本身,而是裹著那個核心持續前進、長大的一家人。
後來,藝穗節上的《撲克臉男孩》得到了2015年台北藝穗節原創精神獎;而王悅甄的四喜坊所打造之《撲克臉》則在餘下數年不斷加演,並於2022年衛武營的演出上正式更名為《沒有臉的娃娃》。
這趟更名之路很長,卻是讓王悅甄更加明白自己想傳達的目標,終究不在那張臉。
〈投胎拍賣會〉:一場起手無回的決定
聊起這齣戲,王悅甄從憎恨談起。她說:「在寫這齣戲最大的挑戰,就是如何不怨懟,因為每個人都有怨恨的點。」
什麼才是家人呢?是分明恨著卻無法離開對方的情感嗎?那種無論如何都願意和對方站在一起的意念到底是什麼呢?這些疑問都是在創作過程中緊緊牽連著她。然而作為一個創作者,畢竟不負責解答,倒是她寫了一個開場戲,願所有的疑問,都能夠被這場戲洗過以後再回頭去思考一遍——那便是〈投胎拍賣會〉。
「我們被生下來,遇到挫折的時候常常誰都不能怪,所以只能怪天怪地。」王悅甄說,當初她想轉換的就是這個念頭:「但若出生在哪個人家,是我們自己的選擇?那我們對於生命的苦難會不會願意更積極的面對呢?」
換句話說,所有的生命都是自己的選擇,劇中母親的、父親的、姊姊的、弟弟的,皆然。眾人憑著直覺競標一個來世的機會,而我們的此生,就是見證這些選擇來的可能,正如何發生著。
又,雖然不負責解答,然演出這幾年,依舊是收到了一些回饋,不只是感謝她寫出一個疾病的故事,更是寫出照護者家人的故事。而這也正是本戲最終更名為《沒有臉的娃娃》之意——不希望讓「撲克臉」再有更多標籤——患病者的一生已收到太多的關注,無論是好壞,都得照單全收,而活在關注以外的陪伴支持者,此生也是傾盡全力,才能夠讓一個家不至於傾塌。這一點,過去卻鮮少人關注。
「有些人會說:終於有人看到姊姊(或者媽媽)這個角色。聽到這些話,我會覺得做這些事情是有價值的。」王悅甄說。
〈壞掉的洋娃娃〉:原來你們想把我修好
回頭來看,《沒有臉的娃娃》的娃娃之所以能夠招來諸多共鳴,還有一個理由,在於王悅甄的坦白。
她回憶:「一開始寫這齣戲的時候,就有個場面是要讓男孩遭遇到霸凌的。當時合作單位看了心有疑慮,希望我改掉。後來想了想,我還是堅持留下,那的確是一個不舒服的橋段,但那也是一個生命真實存在的經驗片段。」
這份堅持是一回事,但演了那麼多場,她似乎也無法明確地說出保留這個劇情是否「正確」,是否在觀眾的心裡徒增負擔?王悅甄也是在各種躊躇掙扎以後,才能一次次保留這份誠實,交予舞台。
另外一處,同樣讓人不忍心卒聽的,是〈壞掉的洋娃娃〉這首歌。「這首歌,一開始寫的時候我覺得力道沒有這麼大,但每次重演我都會在哪裡哭。」
那是描述弟弟將姊姊的洋娃娃畫上跟自己一樣的臉,卻被嘲笑那個洋娃娃壞掉的片段。
「洋娃娃壞掉了。」姊姊刻意這麼說。
「我沒有壞掉!」弟弟大聲道。
作為一個孩子,即便是一個患有莫比斯症候群的孩子,也得是經過他人的提醒,才能夠發現自己的「不一樣」。
〈壞掉的洋娃娃〉雖然是以搖籃曲式的溫馨開場,唱的卻是母親的愧疚。這份心情自此埋在弟弟的心理,在他終於明白父母親有多麽努力把自己修好以後,他終於意識到原來自己在旁人眼裡是「壞掉的」。
歌的尾聲,弟弟不斷重複著:「我沒有壞掉」,音樂的力量之大,作為詞曲創作的王悅甄甄,也會於此再度心碎一次。
《沒有臉的娃娃》:這是一個家的長相
雖然如此,切莫將本戲定義為「悲劇」。
《沒有臉的娃娃》全戲約莫九十分鐘,綜觀讓人哭得出來的場合,卻也都不由自主地讓人帶著笑意。這興許是王悅甄的創作特色,她寫出來的眼淚都是輕輕地落下,讓人哭完以後心頭的重擔彷彿也融化一點點。
這很有可能是因為她寫的戲常常沒有單一的主角。
的確,本戲一開始也許無可必免地環繞著患病的弟弟打轉,但王悅甄很清楚她想講的故事為何——從開場便點出了主題,所有的靈魂都是「自願選擇」來到這個家庭的,她想寫的是家人,寫的是這份羈絆。「而不是只有弟弟而已。」她說:「若清楚這件事情,發生任何事情我們就應該要一起面對,家人可以更加靠近,而不是越走越分散。」她言詞篤定。
既然主角的概念消彌,觀眾也可以自由的選擇所欲投射的角色對象,能夠舒適地在戲中找到安身的位置。
由此一來——雖然這麼說,可能是種過度樂觀的揣測了,但有時候寧可這麼樂觀的相信著——觀看一齣沒有主角的戲,似乎也能夠讓人稍稍安心一些,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無需過度用力地爭取、吶喊,無需緊緊抓住主角的位置,也能夠有人看見自己的存在。
所以,無論健康或者疾病,順境或者是逆境,我們都將一起走過。
觀眾將會知道,這句話說的原來不是婚姻,而是一個家的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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