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武營本事
溫柔而敏感的說書人:安德佐夫斯基 ——他的巴哈與席瑪諾夫斯基
文|周靖庭 台中古典音樂台主持人
(一) 安德佐夫斯基的巴哈
聽安德佐夫斯基演奏巴哈,我第一個注意到的是清晰又完整的線條,第二個注意到的,還是那清晰又完整的線條。這特徵並不是經過漫長的演奏生涯才演化出來的,在他1999年發行的專輯已具樣貌,該輯曲目包括《第五號法國組曲》和《法式序曲》。《第五號法國組曲》有著明白的力度與燦爛的音色,處處透出直覺且靈秀的氣質;《法式序曲》更加多彩,幾乎可以說他替不同段落找出相應性格,然後用音色對比去渲染情緒,於是從雄大的序曲開始,前驅的庫朗舞曲、躍動的嘉禾舞曲、精巧的巴瑟比舞曲、騷動的薩拉邦德舞曲、頓挫的布雷舞曲、冷靜的吉格舞曲,再到縱情的回聲曲,各有形貌,無不合宜。最關鍵的是,這些感受都建立在仔細刻劃的線條之上。
誠然,聲部線條的塑造不等同於歌唱性,但當安德佐夫斯基想讓鍵盤唱起歌時,歌唱性會充足得完全淹過樂句本身的呼吸,2014年那份巴哈《英國舞曲輯》的發行就是一例。譬如他彈的《第三號英國組曲》,從阿勒曼德舞曲開始,似乎很難判斷他的精準控制究竟是想要營造音樂的流動或時間的停留,直到薩拉邦德舞曲的變奏段,兩者再不拒斥,相互矛盾的感受就這般凝縮了起來。(這種奇妙的矛盾感受,好比看到湖面上的月光蕩起波紋,一時間竟難以分辨是月光隨著漣漪碎散,還是水流溶入月光更深處。)每當鋼琴悠悠唱起,彷彿我聽見的不只是巴哈,還聽見一個脆弱的人試圖呵護那些他難得能呵護的事物。
安德佐夫斯基的選曲向來是以自己格外有感觸的樂曲為主,他不會為了「湊整套」而灌錄無法徹底掌握的曲目,《法國組曲》與《英國組曲》皆如此,巴哈的六首《鍵盤組曲》亦如是,他只選了第一、第三、第六號;不過,一旦他選好了要演奏的曲目,都是確信能夠好好地傳遞自己所捕捉到的樂念。這回來台演出的曲目有他早已熟稔的巴哈《第六號鍵盤組曲》,當他掌控聲線的技藝經過歲月熟成,加上收放自如的歌唱性,最終會展現怎樣的面貌?與廿年前的錄音室版本又將有多少差異?這些問題的答案,只能在現場一探究竟了!
(二)安德佐夫斯基的席瑪諾夫斯基
安德佐夫斯基在2005年發行的席瑪諾夫斯基專輯盡顯其敘事功力。初聽這份演奏,不免因其悅耳而感到困惑:這音樂怎麼會這麼容易入耳?後來才醒悟,他不是單純地把鋼琴彈好聽,可能是因為要呈現《排檔間飾》和《面具》的意境,反倒特意把音符琢磨得異常悅耳。
先說《排檔間飾》。第一曲〈塞壬之島〉,安德佐夫斯基用精細的琴音去模擬海妖,接著故事意象紛呈,從晶瑩的水滴和魅人的聲線開始,漸漸轉入幽暗的抓攫,甚至後面還彈出船隻失控、陷入渦流的大場面……明明應該是豐富豪奢的聲響效果,安德佐夫斯基適度地讓音樂色彩變得澄明,暗示著虛幻徒勞。第二曲〈卡利普索〉的美感從曲折的脈動與慵懶的步調之間萌發,演奏切換得相當自在,完全沒有算拍子的硬直,流動的音符從徘徊到徬徨,確實表達某種渴望。第三曲〈瑙西卡〉開頭輕盈可喜、純潔歡悅,音樂卻逐步迷亂起來,安德佐夫斯基在後半帶出霧靄渺遠的效果,統合前兩曲的樂思,展現愛欲的無可言說。
再說《面具》。第一曲〈雪赫拉莎德〉開頭處,安德佐夫斯基的音色像是微悶的豎琴,他理性地刻劃弱音層次,最要緊的是他切換樂段就像翻書一樣,順暢地進入不同章節,在聽眾意識到之前,夢幻的氣氛已經蒙上壓抑的烏雲,使整曲形同一闋氣魄磅礡的敘事曲。聽他演奏第二曲〈丑角坦崔斯〉,金屬味的譏誚笑鬧一瞬間就轉向苦惱,心意之熾熱直直延續到尾聲導瀉,有如畫了一個譜上都沒有的超長漸弱。再到第三曲〈唐璜小夜曲〉,經過安德佐夫斯基消化,原本音樂裡面的促狹跟荒謬都柔焦了,承認了唐璜的不羈,也帶聽者直擊那分無法脫下面具的空虛本心。炫技、奇詭、崩毀、狂歡、沉寂,各種音樂中的情緒迸發出來——音樂不再是預設的主角,安德佐夫斯基讓音樂變身為「被引發之物」,想像與色彩隨著鋼琴透澈的官能性浮游。
安德佐夫斯基的演奏總帶來一種反覆咀嚼過的餘味,無論是巴哈或莫札特,還是魏本或席瑪諾夫斯基。他能夠完全用鍵盤樂器去打造一個異質世界,這是怎麼樣的音樂家?想了想,或許我會說,與其說他是鋼琴家,毋寧更像是一位溫柔而敏感的說書人。他的語氣素來自持,說得投入時,偶爾冒出燦爛的火星子。這種風格也許會讓人誤以為他不願意表露太多感性,事實上卻恰恰相反。儘管有時候好像摸不清這位說書人的情緒波動有多大,但他在「說」樂句的時候,會幫各式各樣的音型找到表情,所以他的故事場景始終富饒,藉此一步步把聽者帶入幻境,正是他高明之處。3月3日,晚上七點半,安德佐夫斯基在衛武營音樂廳會彈奏席瑪諾夫斯基的數首《馬祖卡舞曲》,我不免要想,他選的那幾首舞曲,又打算召喚出何等幻境?
節目資訊:
2023/03/03 (五) 19:30
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