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武營本事
「林懷民談雲門歲月」高雄場講座側記
作者|吉米布蘭卡
2015年的紐約時報這樣報導雲門舞集:「一個舞團把一個國家呈現給全世界。」 1973年創團,歷經三年休團、八里排練場大火、林懷民退休交棒,時序來到2023年,雲門邁入知天命的第50年。這不可思議的半世紀是如何走來?為什麼雲門是臺灣的象徵?歷屆舞作又說了哪些臺灣故事呢?
與臺灣命運相連的宿命之舞:1978《薪傳》
《薪傳》是雲門最廣為人知的作品。在還不熟悉要怎麼編舞的創作初期,林懷民藉由觀察農民日常,想像先民充滿磨難刻痕的身體:不只是在烈日下站著,還得手拿長長的鐮刀,幾乎將身軀彎折一半,插秧除草割稻,舞蹈動作便由此而生。因為是拓荒啊,要生存哪,裡頭的男男女女都很有力氣,大手大腳的向外鳴放。
原本預定在臺北國父紀念館首演的《薪傳》,卻在演出前的1977年發生了中壢事件—這是臺灣民眾第一次自發性上街頭抗議選舉舞弊,再加上某些官方作家批評鄉土作品是為了共產做宣傳,為了避免以臺灣這塊土地為發想的《薪傳》受波及,當時跟媒體用了「舞作是要向顏思齊等開台人士致意」的理由,帶點半逃離臺北的心情將首演挪至嘉義體育館。
12月19日首演當天上午傳來臺美斷交的消息,一個長久以來被認為是我們最好的盟邦轉頭離去。那晚,6000名觀眾,懷抱著對未來的迷惘不安,還有些恐懼憤怒,跟著台上的舞者、當年的先民,一起強渡黑水、拚搏吼叫,知道現在只能靠我們自己了,同舟共濟才能繼續活命!
有了嘉義搭台演出的經驗,開始了《薪傳》的全臺巡迴。一樣找來當地的建築技士合作,在各地體育館從無到有的架設舞台演出。踩遍臺灣的大街小巷,凝聚各地的民心與信心,也決心雲門要做的就是臺灣的故事。從斷交到戒嚴,全臺雖然壟罩在低氣壓,但反彈與奮鬥的力量也在此時醞釀。跟拿著一卡007皮箱到處拼訂單的臺商相同,雲門一國飛過一國,一城跑過一城,見證80年代的經濟起飛,自身也快速成長茁壯。
大量消耗後的三年休養期:1988 – 1991
林懷民笑著說,早期舞團經營是「竹篙湊菜刀」,胡亂瞎搞。雖然常常出國表演,但每次落地臺灣就是在跑銀行三點半,再加上團裡的第一代舞者成家生子,驚覺自己無法對他們負責,因而用了兩年的時間安頓舞者,1988年暫時休團。林懷民也於此時出國進修,到不常去的亞洲國家走走看看,思索可能的下一步。
回到臺灣後,常碰到計程車司機問「為何不做雲門了?」「雖然我沒有看過雲門,但沒有雲門就感覺空空的,好像少了什麼。」一方面被運將教訓怎麼可以不做,另一方面也獲得許多民間的鼓勵。林懷民尋回當時無懼創團的夢想,把大家找了回來。經過三年歲月的洗禮,每個人都比以前成熟富有。「大不了再停一次」,該做的事不要因為沒有錢就不做,這次想長遠一點、永續一點。民間企業大力奧援,數名重量級企業家共組雲門基金會,政府也於1992年開始有國際扶植團隊計畫。至少資金有了,不用每天煩惱錢,那……就衝吧,做一檔噸位重的:《九歌》。
絕美屏息的亞洲詩篇:1993《九歌》與1994《流浪者之歌》
《九歌》的舞台出自大師李名覺之手。這位曾拿過東尼獎最佳場景設計與終身成就獎的巨擘,以臺灣畫家林玉山的「蓮池」為發想,打破西方劇場水火不上台與不用腐敗的生鮮的禁忌,在舞台上放置了一片真荷花池,讓觀眾一進到劇場就能聞到荷花高潔的動人清香。雲門對美的執著與要求,打動了國外巡演的劇院,願意花時間與雲門共同雕琢美好。
描繪佛祖出家的《流浪者之歌》則更具亞洲意象,甚至是結合東亞與中亞的元素:來自宜蘭的米、高加索山的喬治亞民歌、還有堅定不移的僧人入定,細細的米流緩緩由高處落在僧人頭上,是自我的修行,也是時間的沉潛緩行,更是禮讚生命的獻祭。林懷民憶起當年在希臘萬神殿下的露天劇場演出,風吹雨落,遠東的樂曲與舞作走起,既獻給劇場的神祇,也撫慰了現場群眾。
自由無國界的創作,根源還是臺灣:1997《家族合唱》與1998《水月》
小時候林懷民會問媽媽,自己是怎樣的一個孩子:「你都很乖啊,大人把你抱去地下室時都不會哭。」「但為什麼大人要把我抱去地下室?」就在林懷民出生的那一年,僅相隔一個月,陳澄波在嘉義火車站被槍殺。往後的日子裡,記者總是會問:「為何舞作常常有強烈的政治色彩?」然而對林懷民來說,並非刻意溫習與講述歷史,而是學習歷史。
《家族合唱》有很多口白是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受難者的採訪。即便是到國外演出,因為是人類苦難的共同記憶,不上字幕翻譯,觀眾仍能感同身受。林懷民很誠實地說,《家族合唱》的確有政治性,但說的是人怎麼活?活著,做為一個臺灣人,乃至於做一個人。編舞的過程是痛苦,但也很真摯。編完後自己的腦袋就清楚了,了解舞蹈不是拿來講故事或是書寫社會,舞蹈就是舞蹈,舞蹈本身就是完整的。
那麼,屬於東方的舞蹈是什麼呢?相較於西方的舞蹈發展是直線的、是向上的,東方講究氣韻深厚,是體會與自由,充滿靈活曲線的能量。因此,雲門引入氣功與太極導引,將重心下沉,用呼吸感受身體,順著舞者腰枝的翻身,柔軟有力的旋轉,沒有固定套路,揉合出《水月》。舞作站在巨人巴哈的肩膀上,讓世界再次看見雲門:原來身體可以這樣動,跟書法一樣,運氣、吐納、頓點、筆斷意連。舞至最後,舞者不再只是為觀眾演出,而是內觀自己,更加澄澈。此一心法連動身體的方式,也是雲門行走國際的獨門功夫。
浴火重生、不變的承諾和驕傲
後來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一場驚世大火,反而燒出了雲門嶄新的方向與未來。跟新北市政府租地、採用民間捐款蓋出的淡水雲門劇場,是土地人民的溫情,也是對雲門最高規格的期許和嚴厲的鞭策。有企業28年來,年年贊助雲門戶外公演,讓舞團能將作品深入臺灣各地;每年的池上秋收藝術節,池上鄉的男女老幼全數動員,一點一滴,細膩改變農村氣質,也帶動城鎮光榮歸屬感。
雲門50,不只是安身立命、做工跳舞,而是繼續與社會對話合作,跟著臺灣,我們攜手一起走下去。
本文為2023年4月8日於高雄市立社會教育館側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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