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武營本事
暴力的歷史-艾杜瓦.路易的文學與戲劇
文|耿一偉
如果說艾杜瓦.路易(Édouard Louis)在歐洲已是個文化現象,是一點也不為過。目前三十一歲的他已出版了五本小說,其中四部作品都被改編成為舞台劇,於歐洲各大藝術節或劇院演出。舉例來說,臺灣有出版他的第一部作品《跟艾迪了結》(En finir avec Eddy Bellegueule),這部極具自傳色彩的小說於2014年在法國出版後隨即進入暢銷榜,一年內狂銷二十萬冊,被翻譯超過二十種語言。《跟艾迪了結》於2022年由蘇格蘭導演史都華.萊恩(Stewart Laing)改編成舞台劇,於愛丁堡藝術節演出。
同樣在去年,伊沃.凡.霍夫(Ivo van Hove)領導在歐洲極具威望的阿姆斯特丹市立劇院,其所舉辦的Brandhaarden藝術節,2022年的策展主題就是艾杜瓦.路易,這在當代藝術節真的是非常少見的現象,居然以一位小說家作為策展主題。整個藝術節的亮點,包括這次將來衛武營演出由歐斯特麥耶執導(Thomas Ostermeier)的《暴力的歷史》(Histoire de la violence)、伊沃.凡.霍夫執導的《誰殺了我父親》(Qui a tué mon père),以及紀錄劇場第一把交椅的米洛.勞(Milo Rau)合作讀劇加對談的新劇本《審訊》(Interrogation)等。
但是艾杜瓦.路易原本不是艾杜瓦.路易,他是1992年出生於法國北部的勞工家庭,本名叫艾迪.貝爾格樂(Eddy Bellegueule)。為了脫離在成長過程為他帶來許多痛苦的小鎮與原生家庭,為了尋找自我的性別認同,2011他到巴黎就讀高等師範學院之後,改名為艾杜瓦.路易。也是到了巴黎之後,他才終於知道如何扮演好同志這個角色。當然,這一切都是需要導師的引導。在《暴力的歷史》的演出中,有一段台詞,當戲中的主角艾杜瓦發現他的手機不見,懷疑是跟他發生一夜情的北非男子所拿走,他請求對方把手機交出來,艾杜瓦說:「我只想拿回我的手機,那裡面有我跟迪迪耶(Didier)及喬弗魯瓦(Geoffroy)去度假時拍的照片。」在這裡,迪迪耶是指迪迪耶∙艾希邦(Didier Erbion),而喬弗魯瓦是指喬弗魯瓦.德.拉加斯納里(Geoffroy de Lagasnerie)
艾杜瓦、迪迪耶與喬弗魯瓦可說是鐵三角,三人在巴黎結識後,就形成緊密的同盟,一起吃飯,一起看戲,一起參加論壇。1953年出生的迪迪耶的年紀最大,是研究同性戀的知名學者,臺灣最近才出版了他寫的《傅柯》(春天出版社),《跟艾迪了結》一書的獻詞就是獻給迪迪耶。1982年出生的喬弗魯瓦是左派哲學家,專研布赫迪厄與傅柯,他的《福柯的最后一課》最近也有了簡體字的譯本。
《暴力的歷史》在小說中有三條主軸交雜在一起敘述,一條是暴力事件的發生過程,另一條是他妹妹向他先生轉述與評論這件事,最後一條是迪迪耶及喬弗魯瓦知道艾杜瓦受到暴力傷害後的反應,他們堅持他一定要去報警。不過在劇場版中,只保留了前兩條主軸,迪疑耶與喬弗魯瓦的部分,只有透過這句話輕輕帶過。但這並不代表這層關係不重要,因為艾杜瓦是個文化名人,大眾對他與其導師之間的關係,早已了然於心。比如2015年法國大區選舉在即,極右派的國民陣線氣勢如虹,當時媒體界開始討論為何連知識界也都偏向右傾,結果艾杜瓦與喬弗魯瓦聯名反駁的文章《知識份子政治反攻宣言》(Manifeste pour une contre-offensive intellectuelle et politique)登上《世界報》頭版,隨即引發不少熱議。
2012年耶誕夜凌晨,在迪迪耶及喬弗魯瓦聚餐完後,艾杜瓦路過巴黎共和廣場,遇見一位北非裔的法國人雷德(Reda)。當時艾杜瓦手上拿著三本書,兩本是作家克勞德·西蒙(Claude Simon)的作品,另一本是尼采全集。或許他是刻意的,甚至故意把書封向外展示,他的妹妹克拉拉(Clara)如此評論道。這部戲有趣的地方,是演出的一大主軸,透過艾杜瓦的妹妹,在向她的先生轉述整個暴力事件的過程,還有艾杜瓦與她之間的對話。這個過程,如同《跟艾迪了結》一樣,暴露艾杜瓦的內心矛盾,以及他的原生家庭對他同志身分的觀感。在省視他複雜的家庭關係的同時,艾杜瓦讓觀眾看到勞工家庭的成長環境,如何形塑了他與妹妹,影響了他們的行為與價值觀。
艾杜瓦原本不想讓雷德進入他的住所,但受不了這位他覺得很帥的男子,他終於讓他上去,進而共度春宵。原本一切都非常美好,雷德也跟艾杜瓦說了自己的身世,原來他的父親是來自北非的卡拜爾人(Kabyle),當初來法國時幾乎一無所有。總之,兩人無話不談,原本應該是非常親密而美好的夜晚,就在艾杜瓦去洗澡後回來,發現自己的手機不見後,開始變了調。雷德對於艾杜瓦的質疑,忽然變得非常暴怒,認為他懷疑他偷東西,就是在侮辱他的母親與家族,雷德不斷憤怒地說:「我他媽的要殺了你,你這個死娘炮。」
在演出中,這個暴力事件,不是線性的直接呈現,而是緩緩地交錯在克拉拉的轉述,以及兩人某種想像性的對話當中。整個暴力過程,妹妹的評論經常會穿插進來,而她的評論也如同雷德生氣後的制式反應,都是來自其成長環境的慣習(habitus)。慣習這個學術用語是來自法國社會學家布赫迪厄,用來強調每個階級繼承下來印刻在身體與意識的行為模式。會提到這個用語,是因為布赫迪厄對艾杜瓦有很大的影響,他一系列自傳小說可說是以文學的角度,來解讀甚麼是慣習。艾杜瓦在出版小說之前,他第一本出版的著作,是由他主編的《布赫迪厄:叛逆的傳承》(Pierre Bourdieu. L'insoumission en heritage, 2013)。
暴力一直是艾杜瓦關心的重點。柏林雷寧廣場劇院製作,由歐斯特麥耶執導的《暴力的歷史》(德文劇名為《暴力之心》(Im Herzen der Gewalt),借用自康拉德小說《黑暗之心》),於2020年在巴黎市立劇院演出時,艾杜瓦受邀上電視台談這齣戲,他一開頭就說:「暴力,我想是對我來說,至少是我的書的出發點。暴力是構成我們的東西,是我們存在的真相。無數的人在這地球上,被暴力重構著。比如LGBTQ、黑人、阿拉伯人、女人、猶太人、窮人,最後還有世界上很多其他的人。我一直有這樣的印象,或至少有這樣的感覺,暴力是我們存在的基礎空間。從那一刻起,拆解暴力最好的辦法就是談論暴力。沒有什麼比談論暴力更能反抗暴力。我們越是談論暴力,就越可能看到它、質疑它。從而找到能夠正視它、與之鬥爭的方法。這就是為什麼這本書的名字叫《暴力的歷史》」
艾杜瓦差點被勒死,雷德甚至拿槍抵著他的頭,但最終他逃過一劫。他到警察局報案,當警察發現他是同志後,查案態度就變得很曖昧,還有一直把雷德說成是阿拉伯人,即使艾杜瓦一直強調雷德應該是卡拜爾人。他發現這個社會的暴力以另一種隱藏的方式存在,這種排擠的慣習,在歷史上不斷強壓在少數族群身上,包括同志與外來移民。而這個反省,讓他開始可以從另一種帶著想像的同情眼光,去理解雷德身上忽然爆發的暴力,是否也是另一種慣習的猛爆型發作呢?
如果每個人都受到慣習的制約,那我們要如何逃脫這一切?演出結尾,艾杜瓦會引述漢娜.鄂蘭的話,這位剖析平庸的邪惡如何造就納粹的猶太裔政治哲學家(我們也可以說慣習就是某種平庸的邪惡的起源),強調:「換句話說,對於表面真相的細緻否認,一種說謊的能力,以及改變事實的能力,一種行動的能力,這兩者之間是彼此內在相關的,因為它存在都屬於同一來源,那就是想像力。」艾杜瓦最後說,因為這段話,他終於從暴力的陰影下復原過來。或許這也是他為了要不斷書寫暴力這個主題的原因,透過對勞工階級與同志所遭受的各種壓迫與歧視現象的想像性改寫,他超越了暴力不可逆轉的歷史,同時也帶領讀者及觀眾去超越自己的慣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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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6(六)14:30、9/17(日)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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