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武營本事
在經典的縫隙中,窺見重生的現代光影與糾纏的鬼魂
文|劇場工作者 吳維緯
很幸運能看到晃晃跨幅町的《海妲.蓋柏樂》整排,想起20年前也曾在北藝大演過這樣的經典,那時的海妲是謝盈萱,我則是布瑞克法官,當在排練場喚起熟悉的語句時,我內心拍手叫好,經典就是這樣,依然臉不紅氣不喘地跑在時代的每一刻,即使20年過去,那些句子像魔豆一樣在心裡持續成長,這正是1890 年問世的《海妲.蓋柏樂》,如今依然帶著令人窒息的現代性。
這次小佾的海妲更多了另一種現代的幽默,不是因為我們看見過去,而是因為我們仍活在她的困境裡:我們只能幽自己一默,因為對經典的會心一笑,代表至今仍然在制度、欲望、道德與自由之間,每一步都還走在裂縫裡。
於是我們看見海妲是經典,但海妲不屬於她的經典。她也站在縫隙中。故事就這麼在現代表演語境中從所處的空間環境逐一被打開,那些恆久不變的家具與安靜的女僕,反而成為最先鬆動的裂縫,讓整個世界滲出不安、欲望與反抗的暗流。
在排練中,家具尤其是沙發彷彿具有一種「自主性」。它不再只是舞台指示中的一項擺設,而是象徵家庭主權與權力秩序的核心物件。沙發在空間中的位置、誰能坐上去、誰被排除在外,甚至家具被誰推動、或被重新定位的瞬間,都像是無言的政變。這種物件的活性,使海妲的空間變得更像一座被時代力量牽引的劇場,她在沙發的邊界上盤旋,既想掌控一切,又在無法掌控時顯得更加焦躁。海妲是被困在女性身體中的權力想像,她渴望支配、主導甚至毀滅,但社會框架不允許她以男性的方式行動,只能透過房間、家具與微小的秩序,拼湊出她稀薄的主權。她唯一能控制的,是沙發、將軍過去的那把槍、以及隨時要熄滅的爐火。
另一個在空間中強烈的意象是在開場不久滿屋的新鮮花束被舞台周遭的乾草包圍。不僅是在視覺上的反差,也是時間層次的對撞:花束帶著外界、美好與更新的氣息,而乾草象徵著衰敗、過往、停滯。這組景象成為海妲的精神畫面,有著中產階級希冀的窗景,但內在卻被一種空洞、枯敗的時間包圍。她不能回到美好的過去,又無法踏入充滿創造力與前瞻性的未來。這種「時間的撕裂」在劇中兩位學者身上同樣被清晰標記。尤根.泰斯曼研究過去,是典型奮力蒐集舊書資料、希望靠勤奮維持地位的男性中產;相對地,艾略特.魯夫代表著未來,他的作品、思想與破格感都讓海妲既崇尚又恐懼。海妲正站在這兩人之間的緩衝帶:過去不屬於她、未來也不能擁有,而她的現在則成為一個令人窒息的封閉房間。海妲最終的選擇不是源於一個女人的衝動,而是現代性在女性身上的錯位與衝撞。她既想自由,又不具備自由所需的社會條件;她既想主宰自己的生命,卻只能藉由象徵性的行為(火、槍、操控他人的手稿)向世界發出聲響。
而劇中女僕的存在,讓整個空間真正變得既開放又壓迫。女僕被安排隱約窺視的那些瞬間,眼角的一瞥、站在門框邊緣的身影、半躲在暗處的狀態。女僕在劇本中幾乎沒有權力、沒有話語、也無法掌控任何決策,但她卻是整個空間的「耳朵」;階級制度讓她沉默,卻也讓她看得最清楚。她知道房子裡的秘密,知道每個人的弱點,知道「家庭秩序」其實脆弱得像一層薄冰。在這次的製作裡,女僕由演員兼任,讓她成為角色們的複寫或陰影,也讓階級與女性身份交疊成一個巨大的鏡面。她不只是消失的人,而是觀看的人,甚至是另一種鬼魂;海妲的每一次掙扎、每一次企圖掌控、每一次無聲的崩潰,都在女僕「底層的凝視」下與環境背景得出另一種荒謬感。
這次在看排的過程中讓我一直在思考,易卜生,一位十九世紀男性,如何創造出如此複雜且顛覆性的女性角色,然而到了劇末的畫面,那種眾人圍觀,《海妲.蓋柏樂》她不是誰,她是她自己,終究最後成為了一個真正的人,而在那之前,她代表著在現代化過程中被迫進入但從未準備好的殘酷位置,而女性比男性更能讓他看清這個時代的陷阱。海妲不只是一位女性角色,她全然是一個在制度裡找不到路的現代人,海妲不是一個惡女,也不是一個怪物,她之所以在今日仍刺痛我們,或許是因為我們其實正站在某種縫隙之中,在我們不屬於的空間、無法自由的結構、以及那些看似平靜卻不停移動的家具之間,面對現實卻又必須要虛假的包裝過活,那種諷刺,我想就是這次真的看得很爽的原因,因為我們繼續面臨新一波的時代來臨,階級洗牌,《海妲.蓋柏樂》她依然還在。
節目資訊
11/22(六)14:30、11/23(日)14:30
